云端

　　云端

　　■项博宁

　　夕阳西下，朦胧的黄昏里，零星的几只家雀从空中掠过。大院后方的几幢老楼，安静伫立着，偶尔会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妻，从这里散步经过。南京这座城市，有一种泛黄又斑驳的相簿之感，而这座大院更像是这本相簿里徐徐展开的一张老旧照片。

　　我童年轻快的足迹，遍布这座大院。庄严的院门，枝繁叶茂的主干道，浸过汗水的训练场，弥漫着“黄梅天”味道的礼堂，无一不是我儿时记忆里的鲜活影像。

　　我们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经常手牵手在院子里到处奔跑，春天摘花，夏天爬树，秋天采叶，冬天滚雪。幼时读书懈怠，上学早起最困难。每每此时，嘹亮的起床号和大院里震耳欲聋的番号声，都会将我从睡梦中拽起来，比母亲的“狮吼功”要好用百倍。

　　我的外祖父是大院的老军人，平日不苟言笑，待我却和蔼可亲。他有一双老式胶鞋，天气好时，会洗净放在窗台上晾晒。我问他：“这双鞋都那么旧了，为什么不换双新的?”外祖父的眼眸闪着温和的光，像是回答我，更像是自言自语：“它陪我走过大半辈子了，有感情，舍不得。”我不太能理解一双旧胶鞋对外祖父生命的意义，但我知道他是个勤俭淳朴的人，大半辈子都在军营里“燃烧”自己。我心中有颗奇异的种子悄悄萌芽，无论我如何顽皮，只要听到外祖父提及那段艰苦奋斗的岁月，我都会饱含憧憬和敬意，努力去解读这份内敛而深沉的情结。

　　记得一个傍晚，晚霞浸染远处的天空。顺着外祖父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云端熠熠生辉的景象。他告诉我，每次训练带回，望着西边的云端，他都感觉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洗涤了内心的焦躁，再累再苦都依然期盼着明天。

　　那些飞逝的时间，如同云端褪散的绚烂着色。我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外祖父口中不断回味咀嚼的过往，眼前却是一帧帧溜走的光阴。我已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成为一名身着戎装的军人。大院里昔日的伙伴已各自追梦，只有我还继续听号声起床，望着云端期盼着明天。

　　独身在外，梦里皆是童年的光景。在梦里，我忽地化成一只家雀飞舞，看见了训练艰苦却仍旧军容严整的队列，看见了18岁青涩稚嫩的外祖父，看见了他那双当时还崭新的胶鞋，看见了遥不可及的云端……我并非恋家之人，可想到此处亦是热泪沾襟。相隔数年，我再次回到这座大院，外祖父已然耄耋之年。他的那双胶鞋安静地躺在卧室收藏柜里，色泽褪去，上面贴满了补丁。

　　我渐渐感悟到，所谓思乡之情，就是一条血脉连着游子和他的根，童年回忆即使时隔甚远也能清晰地记起;就是在外漂泊亦可不惧风雨，再苦再累也能有底气站起来继续前行。

　　一个傍晚，我在异乡的营区奔跑，柏油马路通向一望无际的火烧云。在漫天弥漫的流光溢彩下，我前所未有地热泪盈眶。那是异乡的云端，也是南京的云端，那是外祖父的云端，也是千万思乡游子的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