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冲锋

　　夜色中的冲锋

　　■钟兆辉

　　天逐渐阴沉。烟雾仿佛是从路面的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在空中弥散。天上的云一瓣一瓣拼凑着，挤碎了月亮，像在半空摔碎了鸡蛋黄，蛋液滴滴答答洒在地上，落下破碎的光斑。

　　车队在沉默待命。

　　突然，一架接一架飞机掠过，轰鸣声试探着敲击隐身在黑暗中的车窗，一次，两次，三次……整个车队屏住呼吸。飞机撕裂了车顶的空气，在第七次掠过时扔下一枚炸弹。黑暗中，泥土夹杂着石子和路边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碎肉散落在车身上，同时发出3种声音。驾驶室里的王贵芳分辨得清清楚楚。他不用看就知道，泥土散落在发动机盖子上，石子敲了一下车身就弹了出去，碎肉正好拍在副驾驶位的车窗上。飞机啸叫着潜伏进黑暗中，四周短暂地重归宁静。王贵芳咬着牙攥紧了方向盘。

　　车队继续蛰伏。

　　发动机的轰鸣声第八次掠过车顶。四周仍然是墨一般的黑夜，敌人的飞机像宁静中隐藏的一把刀子，不断地在车队上空挑衅。王贵芳死死盯着车队，等待命令。

　　黑暗中，王贵芳听见自己的血液随着飞机的啸叫一次又一次沸腾，仿佛要冲出血管，点燃黑夜的宁静，点燃他自己，点燃车上的弹药……

　　想到宝贵的弹药，王贵芳强行压住心中的怒火。出发之前他就听说，前线的储备弹药消耗殆尽，机枪管都打红了，战士们为了坚守阵地，给后方物资运输争取时间，往上面浇尿降温。

　　王贵芳拿起手边的生姜，在眼皮上擦了擦。车队趁着夜色闭灯行驶，3天2夜的急行军已经让每一辆车的驾驶员满脸疲惫。为了运输途中不打瞌睡，用生姜抹眼皮是车上官兵的统一动作。

　　“一定要把弹药送到阵地上!等着吧，早晚送你们一人一颗子弹。”王贵芳死死盯着飞机离开的方向。

　　但是现在，隐蔽、等待时机，就是命令。

　　飞机第九次在车顶盘旋。连长刘泽民紧紧攥着手里的生姜块，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一次次俯冲的飞机。阵地就在前方，车队只要穿透最后一个黑夜，就能把弹药物资送达前线。刘泽民的牙齿都要咬碎了，无论如何不能在最后关口被敌机发现。

　　敌机越飞越低，在墨一般的夜色中，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忽然，敌机再次俯冲，像匕首试图划破夜幕。数架机枪的扫射随之而来，猛烈的火力打散了车队。损失越来越大，刘泽民眼里满是焦虑：若不尽快摆脱空袭，重要的前线补给也将被炸毁。

　　整个车队弥漫着有劲使不出的愤怒。

　　突然，一辆车猛地冲出车队，飞速驶入侧道，打开车灯，成了夜色里最显眼的目标。盘旋的敌机立即冲向汽车，机枪的火舌跟随其进入侧道，一时间，烟尘四起。

　　刘泽民瞬间明白了那辆车的意图。他压低声音，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前进!”驾驶员猛踩油门，车队其他车辆紧紧跟着，迅速驶离险境。

　　车队如冲出牢笼的猛虎，刘泽民还是觉得慢，不停对驾驶员喊道：“加速!”

　　满载弹药的车队向前线冲锋，连续的轰炸声渐渐停歇，刚刚停留的小路重回寂静。

　　驾驶室里，刘泽民怒吼道：“谁的车?”

　　驾驶员忍住眼泪，喊道：“王贵芳班长的!”

　　驶进侧道的那辆车，消失在浓烟中。从渐渐远去的爆炸声中，刘泽民似乎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声音，听见了子弹射进身体的声音，听见了车身损毁的声音……可他怎么也听不到王贵芳受伤的呻吟。

　　车队在黑暗中继续前进，每一位驾驶员的眼中都噙着泪水。

　　弹药终于送到前线。刘泽民命令车队沿原路返回。

　　急切赶到那个还飘荡着焦煳味和硝烟味的地方，车队停了下来。刘泽民跳下车，战友们紧随其后轻轻落脚，不忍惊起一粒烟尘。

　　王贵芳驾驶的车辆已经在敌机轰炸中撕裂，驾驶室歪在焦土里，车身布满弹痕，车窗碎了一地。刘泽民上前一步，想要拉开驾驶室的门。车门已在轰炸中变形，紧紧地压住王贵芳的身体。战友们费力地打开驾驶室，浓重的生姜味和火药味扑面而来。

　　王贵芳趴在方向盘上，全身多处中弹，胸前殷红一片。但他的双手，依然紧紧握着方向盘……

　　“51，03;52，10;23……”刘泽民默默念了一串数字，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王贵芳稚气未脱的脸。

　　这一串数字，记录的是班长王贵芳的战斗足迹：1951年3月，随连队奔赴抗美援朝战场;1952年10月，牺牲时年仅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