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撤离

　　紧急撤离

　　■李 维 周演成　范江怀

　　非洲东北角，骄阳似火，将辽阔的海面照耀得灿若星河，又仿若炽热铁水刚从坩埚倒入苏丹港中。

　　苏丹港，一个与我们相距万里的海港。此时却有两群我们的同胞，从两个方向竭力向着同一个目的地奔去……

　　一

　　喀土穆，“世界火炉”——苏丹共和国的首都，人们正沉浸在夜的静谧之中。

　　一枚枚子弹突然被撞针击发点爆，将人们从夜寐中拽回现实。数不清的炮弹拖着火红的尾焰凌空咆哮，把夜幕撕扯出一道道鲜红的伤口。

　　梦中惊坐起，在苏丹做了12年生意的老张似乎早有准备，在他的公司里总存储着食物和水。那天，老张与员工刚把大门焊接封死，一枚炮弹就奔着公司大楼直飞而来。高速旋转的炮弹在墙外爆炸，剧烈的爆炸声像一根根尖刺扎在耳膜上。同事对着老张大吼，吼声却好像从几条街外传来。良久，他听清了，“我们回家吧……”

　　刚来苏丹一个月的员工小赵盯着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箱出神。箱子上有一个平安符，那是小赵出国前，母亲特意给他挂上的。老张握着手机，两个手指把屏幕里的“全家福”放大，一条反复编辑的告别短信却始终没有点击“发送”键。

　　老张和小赵的困顿，不过是苏丹战乱传递到末端的一丝细微颤动。可这一丝极微小的颤动，对在苏丹的中国人而言，已是天塌之变。

　　如同非洲大陆突发的大地震，苏丹战乱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机场被炸、水电全停、网络中断、商铺遭劫……整个国家急速陷入战乱的泥潭中。秩序被战火所湮灭，一幕幕人间惨剧随处上演。

　　二

　　曼德海峡，连接亚丁湾与红海，阿拉伯语直译为“流泪的门”。因为此处风大浪高，峡窄礁多，以致船员航行至此便胆战心惊，甚至恐惧到流泪。然而，此时却有两艘中国海军战舰在风口浪尖处机动“徘徊”。

　　在此机动的是中国海军第43批护航编队。战舰在徘徊，舰员的心却很笃定。指挥员赵朗的内心更是非常坚定：“在这里，我们离战乱中的亲人最近。”

　　今年4月中旬，苏丹爆发内乱。数小时后，冲突化作几行短句出现于赵朗案头的要情通报中。看到那几行字，他顿时回想起6年前在亚丁湾上看到的那条信息。

　　2017年4月，彼时的赵朗是中国海军第25批护航编队预备指挥所指挥员，正指挥军舰搭载的直升机前出，驱赶在商船附近围猎的海盗。

　　突然，一则极短的消息出现在他眼前：“一艘商船在离索科特拉岛西北133海里处遭劫持。数名海盗正在放火，船员躲进安全舱，情况不明……”

　　字数虽少，字字催征。赵朗没有犹豫，立即向上级请示，并指挥玉林舰启动所有主机，全速奔向事发海域。最终他们第一个赶赴现场，解救出19名外籍船员，抓捕3名海盗并缴获3把已上膛的枪支。

　　然而，这一次的“考题”明显更难。进港期间会不会遭受攻击、码头附近是否有武装冲突、人员过安检如何又快又安全……虽然面对众多未知数，但赵朗坚信一点：“我们国家一定会组织撤离行动，因为‘人民军队为人民’的优良传统不会改变。”

　　由此，在保证护航任务正常运转的前提下，赵朗率领南宁舰和微山湖舰主动前出，航行至所允许的离战乱最近的海域。

　　“中山门”号商船船长从未想到自己也能为撤离行动出一份力。不久前，商船刚由中国海军护航通行亚丁湾，靠泊苏丹装卸物资。离港未多久，船长就接到了南宁舰的电话，请他们提供苏丹港周边的影像资料。

　　不只是“中山门”号商船，驻苏丹大使馆、埃及武官、民商信息渠道……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汇织成网，苏丹冲突的历史经纬、演变走向和大使馆初定的四线撤离方案在这张信息网上渐渐展现。

　　波涛之上，南宁舰和微山湖舰反复进行撤离演练，又通过一个个前方动态信息实时调整，酝酿出最优方案。

　　不久，北京一道命令跨越山海，直抵万里之外南宁舰的作战室，编队接令前出。霎时，两舰动力全开，提速到最高航速，苏丹港与曼德海峡之间正被两条浪花奔腾的航迹连接在一起。

　　南宁舰作战室里，赵朗不时把眼镜摘下哈气擦净，似乎这样就能在前方传来的态势图中看到更多的信息;航行在波峰浪谷间，错落分布的床铺重新被分区分片规划，腾出更多的舱室供同胞居住;微山湖舰海图室里，一张全英制的苏丹港海图被铺开，航海业务长用笔尺一遍遍绘算出最佳航线;厨房里，炊事班正精心准备撤离人员上舰后的第一顿饭……

　　同一时刻，数辆汽车疾驰在荒凉埂道上。对于车上的300多位乘客而言，汽车已经成了他们生命的“诺亚方舟”。

　　车是从驻苏丹大使馆出发的，目的地是苏丹港。路线原本不远，却因途经十余处交战区，不得不绕行远路。

　　900多公里路程遭遇了6道关卡，每停一处，小赵的心都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双手也下意识地贴在平安符上，暗暗祈盼汽车早点通关过卡。老张刻意把目光控制在手机屏幕上，可余光仍充斥着黑洞洞的枪口。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扛着磨得掉漆的各式枪支围着车身打转。老张又打开了那条反复编辑的告别短信，心想只要枪声一响，他就按下“发送”键。

　　此时的苏丹港仿佛化身一个巨大磁场，南宁舰和微山湖舰卷着银亮的艉流全速驶来，小赵、老张与数百名同胞坐着各式车辆也一路疾驰而来。

　　三

　　25日深夜，苏丹港外一工厂内。随着越来越多的同胞涌入，阿斌同很多年轻人一样，选择在外面的空地蜷腿而坐，把房间留给老人和小孩。

　　即便环境嘈杂简陋，阿斌仍觉得这是半个月的逃亡之旅中离黎明最近的夜晚。耳边传来兴奋的讨论声，阿斌得知天一亮，就会有货运轮船靠港，“只须在海上再坚持一天一夜就能抵达吉达，就能离开这个充满炮火与不幸的地方”。

　　这是舰长仇茂轩入伍20多年来，第一次拉响一级战斗部署进港。

　　高亢的警铃声、主副炮转动的齿轮声、跑向战位的脚步声、拉动枪栓的机械声，合奏出激越的乐章。

　　26日上午，苏丹港。中国海军来了!

　　开辟安全通道、设置临时安检点、布设警戒力量……编队靠港后不到40分钟，就做好了紧急撤离我在苏丹人员的所有准备，只待同胞归来。

　　终于，下午4点40分，码头的两扇铁门徐徐拉开，酡红色的余晖将漫天的黄沙映得一片金黄。一辆辆大巴车驶入码头，阿斌和600多名待撤离人员挥舞着尺寸不一的五星红旗，让沉寂许久的码头漾起了欢腾的浪花。

　　“快看，来接我们的不是商船，是海军军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纷纷起身探头张望，而后各车厢内齐齐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司机见状也轰大了油门。

　　老张掏出手机，拉近焦距拍照。很快，远隔万里的妻儿收到一张照片，只见船身醒目的红布上显示着几个遒劲的大字“青山一道同云雨 鲸波万里送归舟”;年轻的小赵也急忙拍照发朋友圈，行李箱上黄色的平安符和五星红旗同框，他一字一字写下配文：此生无悔入华夏。

　　阿斌也急切地把头伸出窗外，但见不远处两艘战舰形似两座耸立的高山，“山峰”之上人影绰绰，趴俯的狙击手与跪立的观测员静若雕塑，大口径主炮昂首蓄势。阿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在心中升起。军舰中央醒目处张贴着“习主席派军舰接大家回家”的标语，让一股暖流涌上他的心头，眼泪悄悄滴落在手背上。

　　大家争先恐后地下车，奔向战舰，就像孩子冲向母亲的怀抱。

　　“我们来了，大家安全了!”杨艳华指挥员手持话筒，坚毅又温情的语气顿时抚慰了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游子的心，嘈杂的人群中响起了抽泣声。

　　踏上舷梯时，在苏丹服装业闯出一片天地的女强人叶姐再也绷不住了。她一边用手擦拭着决堤般的泪水，一边说：“看到人民解放军来了，我真是太感动了。”

　　四

　　感动不限于战地撤离的一刻，还萦绕在上舰后的每分每秒。

　　李阿姨是被南宁舰舰员牵着手扶上舷梯的。一搭上女兵的手，李阿姨紧张多日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她放心地把保护了一路的孙子交给了女舰员。规整行李、铺好床铺、递上热水……李阿姨倚着靠椅，凝视着墙上新挂上的中国结，喃喃地说：“家，也就这样了。”

　　相比李阿姨找到了家的感觉，小赵在舰上吃出了年的味道。十多天没坐着吃过一顿安稳饭，小赵原本想着舰上的人是平时的两倍，“有的吃就行”。可一进餐厅，餐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小赵蘸着陈醋一口一个饺子，环顾四周众人围坐、温馨热闹的场景，一时间他恍惚了，“真像团圆的年夜饭”。

　　走进舱室，阿斌心中一热，干净整洁的被子上还留有清香，一看便知是刚刚清洗过的。方正的军被上留有一张纸条：你们刚从战火中出来，希望你能度过一个踏实的夜晚!离舰时，阿斌庄重地把被子叠好，也留了张纸条：“抱歉占用了你的床铺，非常感谢!逃难出来，身无他物，一点小礼物聊表谢意!”薄薄的纸片上，摆着6粒包装有些褪色的糖果。

　　不安如潮水般退去后，叶家三姊妹又露出了原本爽朗率真的天性。她们拉着微山湖舰操舵兵陈丽雪的手聊着天。陈丽雪告诉她们，这是她第二次参加撤离行动了。也门撤侨时救助过的一名日本公民，踏上甲板的第一时间就朝着我们的国旗90度鞠躬。大姐听完激动地说：“解放军真好，我这辈子是没机会了，我回去一定要叫儿子来当兵……”

　　同一时间，微山湖舰航海业务长张春明却遇到了一个新难题，来自巴基斯坦的民众想要做祷告，可在茫茫大海上他们难辨方向。张春明了解他们的习俗后，比对航向为他们指明了朝拜的方位。令张春明意外的是，祷告后他们专门要了三张A4大小的红纸，分别用乌尔都语、中文、英文写下“中巴友谊长存、中巴万岁”。

　　战舰终于靠泊沙特阿拉伯吉达港。经过一夜安眠，撤离人员大多是笑着离舰的。一名同胞在离舰时，面对舰员递来的矿泉水说：“我不要水，请给我一面小国旗吧!”

　　当地时间4月29日上午，吉达港再一次变成红色的海洋。在第二批撤离人员中，外籍人员占了近一半，不同肤色、不同国度、不同信仰的人们，纷纷挥舞着五星红旗，他们的脸庞在阳光和红旗映衬下泛着开心的红晕。

　　伫立在南宁舰驾驶室，赵朗缓缓地放下望远镜，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从苏丹港26日下午5点多第一位侨民上舰，到如今吉达港最后一名侨民离舰，整整过去了65个小时。海军南宁舰和微山湖舰分两批从苏丹撤离中国公民940人、外籍人员231人。

　　海风轻柔地扫过南宁舰驾驶室前的甲板，赵朗心中长时间的紧迫感缓缓松弛下来。望着那一面面迎风舞动的五星红旗和一张张激动兴奋的笑脸，他的脸上也绽放出自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