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所琴声

一

高压锅的手柄被一根细铁丝捆缚得紧紧的，加压阀由慢向快疾速转动，发出一长串“嗞嗞”的响声，萝卜炖羊肉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一声“报告”，如炸雷般的喊声将正横握菜刀拍蒜的巴特尔惊得猛一激灵。稍顿了一下，巴特尔转过身，一个粗壮但并不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老巴，菜和兵都给你送来了，抓紧交接，下雪路滑，我还得赶回旅部！”

喊报告的人叫苏立志，是旅保障部的二级上士。巴特尔顺手将燃气炉的火灭了，解下腰上的白围裙，叮嘱坐在马扎上洗菜的军士李小放：“高压锅的气放完后，放盐放胡椒，咸淡掌握好，起锅时再放香菜末和葱。”

门外，苏立志背后，一个瘦小的列兵背着背包，左手拖着拉杆箱，右手拎着提琴盒杵在雪地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巴特尔走近列兵，面对面站着并不说话，嘴角上翘着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巴特尔与列兵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巴特尔高大健硕黝黑，面容刀劈斧砍般棱角分明。列兵瘦小单薄白净，面容如凝脂般圆润细嫩。巴特尔伸手在列兵的肩膀上擂了一拳，发出一连串问题：“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还会拉琴？”列兵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壮志，天津人，主修机电，爱好小提琴。”

巴特尔调侃：“你这个头搞文艺挺般配，可惜小哨所很难发挥你的特长。”叫壮志的列兵一脸不服：“重申，我大学学的是机电专业。”巴特尔“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转身对站在身后的李小放吩咐：“羊肉炖萝卜烂乎了没？别炒菜了，把黄瓜拌了凑合吃一顿。”随即，巴特尔接过壮志手里的箱子准备送他去宿舍，苏立志却一把将巴特尔拽到了墙角：“阵管科孙科长让我给你捎两句话，李小放调发射营的命令已经到旅里了，报到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巴特尔有些着急：“不再给哨所补兵了？我休假的事咋办？”苏立志并不正面回答，回头望了眼正观察周围环境的壮志，悄声叮嘱：“孙科长还说，壮志脑子活、问题多、好热闹，让你多用点心。”

石羊沟哨所之前驻守一个阵管连，编制调整为哨所后临时定编一名军士长、一名军士、一名士兵。这里远离机关，离最近的城镇100多公里，海拔近3000米。

二

早晨6点10分，闹钟准时将石羊沟寂静的黎明唤醒。巴特尔迅速穿好毛衣又穿上大衣，冲睡在墙角的李小放说：“昨晚发了面，今早咱蒸包子喝胡辣汤，你带壮志去出操，他刚进山还不适应就少跑两公里吧。吃完饭咱给壮志开个欢迎会。”李小放用响亮的声音回答“是”。

这天早晨，石羊沟哨所的胡辣汤特辣且烫。巴特尔将热腾腾的猪肉大葱加香菇馅的包子捡了3个递到壮志面前，鼓起腮帮子吹开浮在胡辣汤上面的香菜喝一大口，问壮志：“据说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很好吃，我这手艺咋样？”壮志顺手拿起包子咬一口，冒油的肉馅满口留香，烫得他龇牙咧嘴，吃得心花怒放，但壮志却答非所问：“昨晚我似乎听到附近有人在拉马头琴，不会是幻觉吧？”李小放笑着从玻璃瓶里掏出几瓣腊八蒜递给壮志：“没想到吧，别看我们巴班长脸黑乎乎的，手指粗糙，当兵前参加鄂尔多斯的文艺演出，还拿过优秀奖呢！”壮志盯着巴特尔的脸和手看了看，吐出两句话：“这鬼地方拉琴也是对野驴拉琴！我想去发射营。”李小放顺手给壮志碗里加了勺热汤：“你若真想走，也得等上级批准，派来新人后再走！”壮志态度坚决：“这鬼地方，待3个月我可能得疯。”

壮志是石羊沟哨所4年多来分来的第8个新兵。8个新兵中，3人当兵满两年退役，一人考上军校，两人调到了旅机关，李小放近期也将去发射营。只有巴特尔，新兵连训练结束来到这里，就再没离开过。几任旅长政委都说：“把巴特尔放在石羊沟，睡觉都安稳。”

接到上级正式通知，李小放将在第二天早晨离开石羊沟去发射营。但夜里却下起了暴雪，苏立志的勇士车进不了禁区，李小放的行程就耽误了下来。孙科长在电话里告诉巴特尔：“因部队正参加上级组织的演习，哨所暂时难以补充兵员。”巴特尔感叹：“以后就我和壮志俩人了，有点分身乏术啊！”孙科长说：“首长们信任你，担心的是新兵壮志！”巴特尔转头看一眼正在擦拭小提琴的壮志。谁知壮志此时耳朵并没闲着，斜眼盯着巴特尔：“转告孙科长，我每天都在思考人生和未来，在这里听不到我妈唠叨了更清净！”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也许是李小放离开后吧，巴特尔每天都会为壮志拉一段马头琴，壮志也会为巴特尔表演一段小提琴。

仅仅半个月，壮志终于体会到了寂寞的痛苦，寂寞如雨后的荒草般在内心疯长，越来越旺盛。他想尽一切办法多做事，很多应该巴特尔做的工作他都抢着做。他每天填写上报的日志，在监控室等待苏立志的勇士车每周三来哨所送给养和报纸信件，一页一页地细读报纸刊物。眼睛涩了，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日历，壮志第一次向巴特尔提出了请求：“我得去镇上给我妈打一次电话，我想家了！”巴特尔想了想：“这里离镇上太远，等雪化了吧。”

星期三下午，石羊沟又飘起了雪。壮志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包裹，包裹里装着天津大麻花、香酥鱼干。妈妈在来信中说：“想吃啥？就是跑遍全天津城，妈也给你寄。”壮志当即回信：“伙食比家里还好，就是又想拉小提琴了。多年不拉小提琴，啥谱都记不住，您把小阁楼箱子里的曲谱给我寄来吧！”巴特尔也收到了妻子乌兰的来信。乌兰在信中说，婆婆的腰肌劳损又严重了，已经不能下床走路。妻子还说，女儿前段时间在学校被开水烫伤了手，上学耽误了十多天。

这天晚上，壮志没有给巴特尔拉小提琴，巴特尔第一次没按作息时间吹哨睡觉，而是独自拉马头琴至11点。入夜，两人都难以入眠，壮志双眼盯着屋顶对巴特尔说：“班长，我太崇拜你的忍耐力了，能在这里待十七八年。你瞧我这脸，当兵才几天就变成高原红了，回家休假，我爸妈还能认出我吗？”巴特尔回应：“如果人人都不愿到艰苦地方去，国家会是什么样？”

令壮志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巴特尔又血气满满地跑5公里，做早餐，唱起了军歌。

三

这天从阵地回来，壮志在雪地里捡了一只受了伤走散的小羊羔。小羊羔眼里流着泪水，浑身抖动着，一脸无助地盯着壮志，样子可怜极了。壮志对巴特尔说：“班长，我们把它养起来吧！”巴特尔的心思在母亲的腰肌劳损和女儿的烫伤上，随口说：“每年冬天都会遇到从山顶摔下来的野羊羔，你喜欢你就养吧，冰天雪地的，就是不知道你拿什么养它。”壮志说：“我那份牛奶和蔬菜让给它吃，一定能养活它。”就这样，石羊沟哨所的二人世界又多了一个生命。取暖炉旁，小羊羔散发出的膻气、翻毛皮鞋散发出来的汗味和两个男人夜里发出的鼾声形成了独特的风景。

入夜，壮志在火炉旁伏案读书，巴特尔要么拉琴，要么独自盯着天花板发呆。

因为演习时间持续40天，机关一直没有派人来哨所为巴特尔替班，也没有补充编制缺额。

这时候，旅政治工作部转发来基地政治工作部征集基层业余文艺生活短视频的通知。巴特尔读完通知后就扔到一边。壮志抓起来看了一遍，沉默一阵后不以为然：“不是明年春天才上报吗？咱大小也是个单位，咱不能空缺。”巴特尔很惊讶：“你还有这本事？你不想去发射营了？”壮志与巴特尔开起了玩笑：“你在石羊沟这么多年没挪过窝，立了4次三等功，就不兴我也在石羊沟立个功？”

这期间，壮志根据哨所工作的实际，撰写了一份加强哨所周边警戒设施建设的设想，上报给了孙科长。

巴特尔将壮志的文章报送给孙科长时，还专门附了一张纸条：“壮志这个兵不错，有想法有追求。”

四

转眼，春节就要到了，巴特尔的休假报告终于批了下来。

在政委建议下，宣传科陈干事被派到石羊沟当兵，代理哨长。陈干事铺好床铺后，盯着巴特尔床头的马头琴饶有兴趣地问：“你会拉马头琴？我最爱听《天边》了，来一段吧！”壮志如实回答：“巴班长是内蒙古人，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能动。您若想听，我给您拉一段小提琴吧！”陈干事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两个兵带着两件乐器坚守在高原哨所，有故事。”壮志被陈干事的话搞得莫名其妙：“啥故事？”陈干事又猛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宣传科征集短视频的事有戏，就拍你们石羊沟哨所两名战士办演奏会的视频。”

夜里，石羊沟哨所的炉火烧得旺旺的。陈干事告诉壮志一个好消息：“来之前我们认真研究了你的简历，准备调你去勤务营放电影兼做业余文艺工作，你认真思考一下再答复我。”

第二天早晨，壮志告诉陈干事：“我已经在哨所找到了当兵的感觉，暂时不想下山。”